吉小吉

总给山猪做细糠

奇奇奇


------

有人问过烤鸭店的老板一个问题。

这个人问:烤鸭店为什么叫这样名字呀,王中王,怕唔怕挨人扁呀?老板坐在楼梯上,咂咂两口烟斗。“其实想叫王中中的——我姓王,店就姓王呗,至于说中嘛,我觉得是好事。掌勺赵叔说不如叫王中王,听着牛逼,我说得,那就王中王。就是这么个事,没别的。好吃最重要。”

他抽完了烟锅锅里的所有烟叶,洞洞把它们敲在了地上,食客之中有一个人看了老板一眼,又接着拿起筷子卷饼夹肉蘸酱——在这里,没有任何事情比吃烤鸭更重要。王也知道刚刚的那个眼神,他觉得自己当初来这里开了烤鸭店果真是非常正确的选择,民以食为天,是真真的。

洋人打起人来不是人,干起坏事来更不是人,不是人起来真不是人。所有人都有这个统一觉悟,但是生活在东南一角的人生活暂时还没有和火枪刺刀有什么牵扯,时间和缘分使然,他们都在这里生活,体会着这个沿海潮湿城市的空气和缥缈的紧张感。

王中王烤鸭的老板是北平人,但是他叫自己为老北京,这是一种对那个曾经的北方城市的尊重,王老板觉得名字太重要了,不能瞎改,别人那就算改了,自己这里也要有一个标杆在。本地人一开始很少吃到好吃烤鸭,这里的烤鸭跟王中王的味道和口感不一样,他们喜欢来王中王吃烤鸭,这个店门脸可能就三步宽,但是刚开业一年多基本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踩它的门槛。人们走街串巷说,快去吃王中王吧,就在城里主路,诸葛先生宅子斜对面一个就是了呀。

诸葛先生是这一带一个小有名气的人,他留一个小辫子,不同于王老板的大马尾,只是一个小辫子,耷拉在脖子后面,不爱睁眼,小孩子传说他是因为开了天眼所以眼睛看不见了,这种谣传他听见过,没管,他觉得童言无忌,开心就好,也能在更多年龄段群体中树立算卦准形象。

他经常去王中王吃饭,炒菜米饭也吃,烤鸭也吃,鸭架汤也会点上,鸭架汤是他心目中对一只鸭子的最高尊重。王中王还在筹备开业的时候他偷偷看了看这个店的风水,心里一咯噔,这完蛋了,什么都没,好风好水基本没有。开业后他去吃的时候又看了看,一句话都没敢再说——人外有人,有缺点就能弥补,有优点就能发扬光大。他原来问过王老板,门口竹子水缸和店里面牡丹花谁弄的,老板挠挠头“是不是不好看?不好看就撤丫的。”诸葛先生没多说,结账回家了。


“先生,先生,能不能帮我看看我什么时候能讨媳妇呀!我家就我一个,上没老下没小,人生很难过。”

一个穿短衣麻鞋的年轻男人带着风和蝉鸣敲门之后闯进来,坐在诸葛先生面前,他嘴里头上一起冒烟。

“你不要急,喝口水。年青,名字和八字要告诉我,不然不得算。”

“张楚岚,张楚岚,八字我给你写,这东西不敢张嘴说。”

“年青,要小心,讨老婆是次事——很多事情要想想清楚。”

诸葛先生不说了,他看到自己面前这个年青要面对很多事情,一些可能把自己拽进去的事情。

“先生就不要吓我!”张楚岚也不是本地人,口音一听就是了,满嘴油。“我本来就逃来的,要啥没啥,要命也就只有半条…世道变了,没人用写字!我没法吃饭了!嗨!”

说完张楚岚把茶盖盖好,作一个揖扭头走了。

关上门之前他突然转回来,正面冲着诸葛先生问——“诸葛先生,敢问您大名?”

“诸葛青。慢走不送了,张楚岚。”

诸葛青站起来,也作了一个揖送他离开了自己的堂屋。

外面树上鸟搭了一个窝,里面住了麻雀和杜鹃,它们一起嗷嗷待哺。夏天在这里特别长,又闷热,很难熬。诸葛青在回忆自己的家,虽然也潮湿黏腻,但是至少有山有水,这里没有,只有干巴巴真实的潮湿黏腻,但是可能就是这样,有人的地方的夏天注定是这样,一股萃取出来的世间精华臭味。

诸葛青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了,关于没有青山绿水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烟火气息。一些麻雀和燕子在路中间飞过去,没有停,经过一个人字路口进了另外一片江湖。

但是无论再怎么飞,就算飞到洋人家,这些鸟也最一开始仍然是中国鸟,它们有的时候比人还不忘本!诸葛青看着鸟,脑子里突然发起爱国救亡一样的沉思。


人字路口那个尖尖的半岛过去一点是一家道馆,很新奇,没有人在道馆里比拼拳脚,人们进去都和和气气一起起承转合地打太极,道馆的老师傅今年应该有一百多岁了,每天穿着一件深蓝色长衫,据他本人跟路边卖报纸的年青男孩说,他的长衫之前都是黑色的,穿的年头太长洗太多次,掉色成了深蓝色。但是他自己觉得这样蛮好,舒服也耐看。

老师傅留着长白头发,长白眉毛和长白胡子,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来道馆的年青一起打太极,他会教这些人如何感受自己的炁——万事万物都是来自天地,跟天地合而为一,跟自己合而为一,沉下来,沉到脚跟,就能感觉到有东西在领你的头顶,那就是炁。

很多学生拜入这个道馆,但是老师傅对他们只解惑,不授业,他现在有八九个真的入室弟子,老的老小的小,最年轻一个跟老师傅一样姓张,他长得白白净净,不像干这行的年轻人。新拜进来的年青弟子最喜欢跟他聊天,他不健谈,但是跟他说的所有话在这里一定得到回应——这是为人之礼,他说。来这里的人们人人都认识他,他被人叫小师叔,或者灵玉师叔,道馆外的人管他叫灵玉武人,尽管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灵玉武人不动武。

张灵玉在外面买菜的时候经常被人恭敬的叫一声灵玉武人,他总会觉得有点怪怪的,他认为自己境界没到被用“武人”称呼的阶段。小师叔被人拽去过很多不同的饭馆吃饭,他本人实际上不是什么对于吃饭有强烈兴趣的那一类人,但是当好吃的放在嘴边,没有任何活人可以抗拒,这是国人之本性。


张灵玉去吃王中王的时候非常明白的看出来了给这家店盘风水的人是位高人,没有百分之百确定也有百分之八十五。他来的时候整个店的人都窸窸窣窣的看他两眼,男人因为听说过他的名号,女人因为看见了他的脸。

王老板从阁楼上一路小跑下来,握着张灵玉的手,像一个老鸨,他说:哎呀!灵玉师叔来我这个店吃烤鸭,真让我脸上有光了!张灵玉笑了笑,他听王老板叫自己“师叔”,没再多说什么,他的朋友们跟王老板称兄道弟,说要一套鸭子,要京酱肉丝,什么都要,就为了招待灵玉武人,王老板把要的东西写下来,要转身去厨房送单子的时候,张灵玉把他叫住了。

“全城都认识一个王老板,敢问老板真名?”

“高看我啦!来的客人也就那几个不至于全城周知——王也,我叫王也,北京人。”

“王先生真好名字,劳烦帮我沏点茶吧。”

“哎,得。”

他们吃完鸭子,用嘴擦干净鸭架又用口布擦干净嘴,太阳就已经开始变成红色往西边去了。张灵玉在道馆门口遇到了张楚岚,他眼睛突然放大了一下,一句话都没有说,默默加快脚步走进门去。他觉得这个穿短衫的人不一样,跟在这个城里太多人不一样。

“小师叔,怎么不理人?”

“见你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以为是过路人了。”张灵玉突然被叫住,他在门槛之内停下脚步,只回头不转身。

“虽然不进门,也算半个门人了,白天我来这里想着拜师,却没什么真的想学——你说在这个世道里,太极能帮什么?”

“修身,养性。”

“好。小师叔,以后再见。”

张楚岚又像在诸葛青那里一样作揖离去了,张灵玉看着他往路远处走的影子变得小,收了收自己对于这个不速之客的想法,掸了两下裤腿上的土,进屋去了。

张楚岚随便找了一个当铺做了账房,每天有点事情做也有点钱拿,老板姓徐,有个哥哥跟他一起经营这家当铺,他来之前是徐家哥哥在干账房的活。这里平常人流不算多,但是只有两个老板,一个扫地小姑娘和自己,吃喝拉撒根本不用愁。张楚岚躺在床上抽着烟,他想:当铺真暴利行业是也!

张楚岚经常在当铺见到王也,他喜欢过来挑一些有意思的破烂收走,上次来带走了一个琉璃荷叶边鱼缸,再上次带走一个丝绸烟袋。王也特别好说话,徐老板也是,他对常客不爱赚太多钱,不亏本,够吃饭就是他的量。对于不经常来,大家看出来的那种卑劣人,或者裤裆别手雷的洋鬼子,徐老板直接大嘴开上天。


这次王也来,他站在窗口外面,他说:我当个东西。他从口袋掏出来一个木头盒子,封的比较严实。

“我知道你们口风紧,我又爱来你们这,才说过来的。钱你们权衡,东西麻烦务必收下了!”

张楚岚没有见过王也这个样子,他看起来憔悴,但是眼神坚定,夹杂着血丝。

“我是中国人……我有的气咽不下去。嗨!”王也把木盒子往台子里一拍,自己坐到旁边沙发上去了。

他手支撑着额头,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他脖子上的汗让人知道他在这个世界有一席之地。

徐老板打开木盒子,一股腥味在空气中发酵,他叫来自己哥哥,两个人交头接耳。徐老板把自己手里的洋鬼子烟掐灭丢了,他在柜台里跟王也说。

“王老板,我们敬佩你。我们给你两个金条。”

“好,好…多谢徐三徐四二位!”

张楚岚在王也走了之后偷偷看了盒子里面放的东西,是会让这个城市从和平边缘跌入火海的——一双蓝绿色眼珠和一缕浅黄色头发。

徐三跟张楚岚说“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就算有人问起,就算有人查起,一句话不要多说。你聪明,应该明白的。”张楚岚看着墙边抽烟的徐四,他点点头。

王也把眼珠子处理掉之后,道口的道馆被洋人封了三天,对外宣称整顿。三天过后洋人再也不敢来这个道馆半里以内的地方溜腿,城里挑水的男人和卖花的女孩子口口相传,说这老师傅会绝活,弄得洋人屁滚尿流了。老师傅耳朵里也有听到一些,他不管,接着每天喝茶晒太阳。

“师父。”

“灵玉,你莫管。让它去。”

“是。”


诸葛青去了一趟王中王,他没有点烤鸭,只是跟伙计说,我想见你们王老板。

他们两个在二楼雅间面面相觑。王也问他“诸葛先生,有何贵干?”

“王老板,道馆的事情你也知道的吧。”

“知道,知道。”

“真知道?”

“哎,真知道。诸葛先生别卖关子,什么事呀。”王也抬起头来看着诸葛青,对方把茶杯放下,他说。

“王老板,你不怕吗。”

王也愣了一下,他就笑了。

“没事情能瞒过诸葛先生一双天眼!怎么会不怕呢,这是天大的事。”

“王老板怎么会知道他们会找去道馆,而不是来您这里呢。”

“都到这一步了,跟你瞒来瞒去没劲…因为我会算,这东西不光你会,我也会着呢。我知道你来我店里看过风水,也知道有个年青去过你堂屋被你赶跑了,那个年青是个可怕人,他去了徐家当铺。”

“是这样。那麻烦王老板帮我上只烤鸭吧。”

“哎,得。”于是王也起身招呼伙计去了,他说“一套烤鸭,鸭架炖汤。”

之后他就转身离开雅间,留下诸葛青一个人从窗户里看外面封条还没揭干净的道馆。今天没有风,但是叶子落得很快,秋天已经过了一半了。


------

Tbc.

评论 ( 6 )
热度 ( 94 )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吉小吉 | Powered by LOFTER